野西瓜苗子,乡野的小仙女

小时候割猪菜,常意外地发现西瓜秧,或攀在豆稞,或绕在蒿草堆里,或爬在空地,有的结着拳头大的瓜蛋子,有的顶着小黄…

小时候割猪菜,常意外地发现西瓜秧,或攀在豆稞,或绕在蒿草堆里,或爬在空地,有的结着拳头大的瓜蛋子,有的顶着小黄花做钮,有的吐着绿须打蕾,有的摇曳着掌裂的碧叶,给我无限的欢愉。我总是惊喜地大喊:“西瓜!西瓜!”大姐甩了手里的篮子和刀,跨过荆棘杂草,迅速捂住我乱喊的嘴:“别叫,别叫!”
娇嫩的瓜蛋子她偷偷摘了,拳头对准用力一锤,发出炸裂的脆音,破成两半。我俩一人一半,蹲在没人的草稞里开吃。瓜刚糖瓤,杏花粉色,籽嫩白,却也清甜水润,那是来自故乡田野最原汁原味的瓜甜。于是,割猪菜这种粗糙的活计,充满了迷人的诱惑力。
我们把西瓜皮埋在瓜秧根旁的泥土里做肥,把周围的野草拢拢,尽量盖住西瓜秧,留待再结瓜。对那些小小的娇弱的西瓜苗,倍加爱护。到老远的池塘,用了藕叶舀水浇灌,插了树枝待秧攀爬。我常一个人偷着去看可结瓜了,有时看到开出奶黄色紫心的花,比西瓜花俊多了,花谢了结出灯笼似的蒴果,毛茸茸的,虽非常可爱,却让我大失所望。我姐说是野西瓜苗,不结西瓜。不结瓜装什么瓜的样子,骗我呵护。
后来我发现了野西瓜苗子的生存秘密,多生盐碱地,空廖廖的不毛之地,或与狗尾巴草,爪秧草,小画眉草,为邻为伍,叶比真西瓜叶小巧,于是,不管它的叶子多么像西瓜叶,我也能认得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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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伙伴们跑到人家红薯地,洋麻地撸满篮子肥美的好猪菜,我妈踢翻篮子里渗出奶白色汁水的苦苣菜叶:“你有什么用,净是苦菜,猪不肯吃,你看人家美红,你大姐……”我难过极了,偷偷跑出村子。沿着村后渠埂,慢悠悠地走,天高地阔,草木葳蕤,心情大好起来。
突然眼前一亮,开满野花的渠上,偶有一片片裸露的荒土,生长着野西瓜苗子,开着花,打着蕾,还结了籽。在九十点钟的日光下,奶黄色玉质的五瓣小花微合,羞答答的样子,清纯唯美,像困意将袭的小仙女,杂草丛生的旷野,有了几许柔情蜜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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野西瓜苗子留给我的印象和交集,自然而然,没有专门地了解过其植物。像邻家同伴,跟她不去故意相处,迫不得已,时不时我到她家找把剪刀用,她到我家借把伞等等。
从那以后,被我妈训斥,喜欢走出村子,在无意识中,为几棵野西瓜苗子停留,蹲下去轻轻地用手撕开透明薄纱般的外壳,就可看到如黑珍珠般明亮光滑的籽。它的籽,黑亮亮的,饱满而诚实,剥着并不是多好玩,剥了也不收,随时洒落在泥土,又停不下来。被我妈伤害的心灵,这毫无意义的行为里,化解治愈。

后来离开村庄求学,后来为人妻人母,再后来流落江南,从未想起过野西瓜苗子。
前不久,看到网上野西瓜苗的帖子,那熟悉的羽状西瓜叶,奶黄色紫心小花,灯笼样的蒴果,多么亲切。
方知野西瓜苗子,是锦葵科,木槿属,怪不得气质那么好。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“香铃草”。
原来野西瓜苗子不仅是实力派草药,且嫩叶可食。古人早已经帮我们尝过了,明代《救荒本草》记载:“救饥,采嫩苗叶,煠热水浸去邪味,淘过,油盐调食,味微苦。”还对它的形态特征作了详细描述:“生田野中,苗高一尺许,叶似家西瓜叶而小,颇硬,叶间生蒂,开五瓣银褐色花,紫心黄蕊,花罢作蒴,蒴内结实,如楝子大”。
我开始怀念起野西瓜苗子,想寻找到她。
由于土地流失,除草剂的使用,适应野西瓜苗生长的环境被破坏,这种坚挺曾使人厌恶的杂草,已经鲜见了。
内心到了绝望,根本见不到小仙女般的野西瓜苗了。如同想见某个故人,杳无音讯,也就作罢了。

过去好多好多个明静的日常,突来父亲病重,以及婆婆去世的消息,还有,还有……很多无法言说的物是人非。
快要招架不住了。
回到梦回牵绕的老家,因为家事纠缠身心,无心去看随处绽放的荷,还有邻家几株玉立亭亭的烟叶,甚至不能慢下来寻找记忆深处的西瓜苗子。
回乡,完全不是意想里的那回事。
俺妈老了,变本加厉地爱唠叨碎嘴,因为田里半夏被别人挖了,她从田里骂到家,再从家骂到田里,从村西骂到村东,从村东骂到村西;与人家庄稼地之间的田埂上长了半边莲,她把自家这边割了回家晒草药,一边晾晒青绿可人的药草,一边吵邻家人不割埂上的草,一遍又一遍;摊晒着俊美的旋覆花,自言自语村子里谁谁不知怎么得罪了,见了她头仰老高不打招呼;我的儿子犯了点年轻人的错,她动辄揭短,养出那样怎么怎么没出息的孩子……
我不能和她说什么,动一下嘴皮子,都会让她火冒三丈又哭又喊。只好像从前那样,忧心忡忡地徘徊在村后开满芄兰花的小路上。是当年的渠埂,如今,修成平整的石子小路。
小时候没有美的意识,现在心境完全不是曾经。这是一条多么美丽的路呀。路北是刚抽水扬花的水稻田,接天连地的绿,广阔,清澈,静谧之中蠢蠢欲动着欣欣向荣的力量与喧嚣。碧田头勤劳的乡人见缝插针点了各种豆类庄稼,杂草处理得干净利索,只偶尔可见几簇节节草,挂着雨珠子,欲坠欲落,灵动可人。
路的另一边是杂草的天地,鸡屎藤在蒿草和野芦苇上开出玲珑的小花,雀瓢花嘟嘟串串随处开,还结了一身都是麻子的果,我却失去了没见到其面时那种吃內瓤的渴望。我不去碰她们,只眼睛看着,心里想着,无论走到哪里,路边都有野花野草陪伴,不言语不碰触,却似说尽了千言万语,懂我一样。
突然便觉,母亲的唠叨多么实诚可爱,甚至珍贵。这是乡村真实的生活写照,因为乡人的内心还对各种繁杂事物充满激情,还有对外界倾诉的渴望,像大地上的草木,永远源源不断地生叶开花结果吐香。
低眉的瞬间,在光秃的半寸荒土,看到了举着累累蒴果的野西瓜苗。因为是下午,她的小花卷成锥状,像裹着奶黄色真丝被单的美人,依然呈现出曼妙的身形。五片花萼如透明的精致的外衣裹着充满希望的种子,嫩时萼片上的脉纹素雅的青绿色,逐渐变成优雅的紫色,线条细腻柔美,透出艺术美感。逆光下,合拢的五瓣薄纱般的萼片,巧妙而精美,透着光,像亮光光的小铃铛,跃跃欲试的样子,似乎风一触能发出一串玲响,怪不得有“香铃草”之美名。
我多么幸运,见到了儿时的西瓜苗子。感谢生活中那些不如意的小纠纷小矛盾,还有母亲烦人的絮絮叨叨,使我转移话题和注意力,抛去烦恼和负累,腾出内心的空间,装进对植物的爱。
我对草木的深情,便是如此产生。
意味深长地看着野西瓜苗,再不莽撞地剥她的蒴果,不忍伤害。没有看到它花开的样子,她如朝颜,只在清晨开放,花时仅有三四个小时,这不打紧,明天清晨再来看这旷野的小仙女。
各种草木的清香包围着我,在她们的芬芳里,美美地想着明天清晨看到野西瓜苗花的开放。不远的村子里,母亲站在屋后喊我的小名声,三丫两口子来接俺爸去市里养病,那里条件比乡下好,我这个陪护也得跟着去。
再次,把故乡的野西瓜苗扔在了身后……

关于作者: 加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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