空山寂寂

外婆去世时我上小学。 那天我放学回家,发现外婆家门口搭起了蓬,屋山头,一个木匠师傅正赶制一口白皮棺材。那师傅一…

外婆去世时我上小学。
那天我放学回家,发现外婆家门口搭起了蓬,屋山头,一个木匠师傅正赶制一口白皮棺材。那师傅一边肩膀搭条毛巾,铿铿地敲着。那声音很锐利,很刺耳,我心里是有些明白、有些不安的,我不敢看那棺材,只快速地跑到外婆家,忽然就泄气了。
外婆已经死了!被红被面下盖住的外婆,脸上覆着黄表纸,就那样直挺挺地躺在地上。我很想把那黄表纸拿掉,再看看外婆,但我不敢——她死了。我有些发懵,木然地看外婆灵前桌子上那碗里的三柱香。香已经矮下去了,看样子有些时候了。这时,我想起妈妈,蓦地转头寻找妈妈的我,连忙跑了出去,我的身后,那香,轻烟般闪动了一下。香,又矮了一点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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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些人站在门口,商量着什么。妈妈一边流泪,一边走到我家厨房,抱出一坛榨菜、一坛豆豉。穷家小户,丧事自然从简。当时舅舅才二十来岁,没有结婚,丧礼自然是妈妈操持得多一些。
外婆去世后在家里停放了两个晚上。家里穷,多放一日就多一日的开销。送外婆上坟山的路上,我和弟弟骑棺,坐得高高的。我们是孙辈,与妈妈他们顶着白漫漫的孝布不同,我们只在胳膊上箍一圈红布。舅舅是儿子,红肿着眼走在最前面,手里打着招魂幡,他也偶尔回头看一眼那棺材,可怜兮兮的,他大约是希望外婆能够像神仙一样活过来的吧?妈妈就走在我们旁边,她的声音早就嘶哑了,已经哭不出声了。
我那时是真的还不晓得悲恸。我骑在棺材上看亦步亦趋、悲戚的妈妈,看舅舅浑圆脑袋上黑簇簇的头发,想:外婆去了哪呢?那奇怪的想法似乎有一种力量将浸染于心底的东西集中于一处,用力地审视——我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,于是,我又眺望到太阳向下倾斜……
我想到外婆病倒了,她躺在床上不起来。
我去看她,喊她,她无力应答,只用眼睛看我。妈妈卖菜了给她买回豆腐脑、包子、油条,油条她吃不下,给我们吃。
“油条好香的,您吃呀!这是妈妈专门给您买的,要我送过来给您吃。”我把油条分成两截,把其中一截递到外婆的嘴边。
外婆看看我,摇摇头。她的脸显得很凄凉,憔悴而瘦小,她清黄的皮肤,深深凹陷的眼睛刻印着饱受疾病折磨的痛苦影子。
我想到我和本村的一个女孩在屋后的河沟里摸鱼,一条蚂蟥附在她的腿上,我满心恐惧地大叫着外婆来帮我们。其实,躺在床上的外婆已病入膏肓,难以动身,但我哪里想到这些,只会边哭边跌脚边大喊:“外婆,你快来!快来!有蚂蟥,蚂蟥巴在腿上了。”
——外婆终于来了,她头发蓬乱,脸色惨白,肥大的灰布大褂穿在身上像挂在衣架上。她已然瘦得脱了形,整个人怏怏的,像一匹负重的骡马,一步一步朝我们挪来。
现在,我又一次想到那白的、红的、绿的纸幡在送葬的队伍里飘飘荡荡是有几分繁荣热烈,欣欣向荣的景象的。这让我高兴,大约我的外婆去了另一个世界会穿这样颜色鲜艳的衣服。这样想着,我就仿佛看见在不远的路口,站着一个女子,绾着的发髻,在冲我笑。
今日妈妈毫无波澜地说,她比她的姆妈,我的外婆多活了近二十年了。哦,我的外婆已去世三十多年了!三十多年的光阴残酷得不可一世,它令妈妈早已忘记外婆逝去,她那时的肝肠寸断。
而我,不过是被那长长的一架藤蔓所吸引,在偶然回顾间,想起我苦命的外婆在光阴之外,向我走来。
我默默地想,默默地写。我听见雀鸟在门口的柚子树上轻轻地啁啾,这悦耳的声音令我起身,哦,枝头轻烟般闪动了一下,小鸟精致的足爪早已站到柿子树的树巅了。

关于作者: 加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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