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亲

大玉子回东圩埂的消息传开来,喊我吃饭、喝酒的儿时小伙伴多了起来。尽管眼下正值农忙时节,他们依然让家属鸡鸭鱼肉准…

大玉子回东圩埂的消息传开来,喊我吃饭、喝酒的儿时小伙伴多了起来。尽管眼下正值农忙时节,他们依然让家属鸡鸭鱼肉准备着,差不多顿顿饭都能见到黄鳝、泥鳅,是从泥田、水沟里抓上来的本土野生物。我不吃龙虾,他们便不再上这道菜。

酒多话多,小伙伴闲扯蛋,有人突口问:“大玉子,你那时要是娶了你二姐干妈家的女儿,现在不也就是个乡下老头子吗?”“那不也跟我们一个鸟样,孙子都两三个了”。众人皆乐,有笑得前仰后合者。环顾同座者八九人,就我还不是个“爷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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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圩埂上的伢们,儿时差不多都有过“相亲”、“定亲”的经历。那时圩区十年九涝,靠风调雨顺讨碗饭吃,破圩或是内涝早稻淹没水里,颗粒无收。圩埂上大人用铁棍捆绑铁钩,划着小腰盆到稻田上方,将此铁棍沉入水里,圩埂上人齐力往上拽,铁钩挂的烂稻草有些稻谷,淘洗晒干后,碾碎扬去稻壳,分给各家煮饭救急。稻谷将熟未熟,被洪水沤过半个月二十天,捞上来煮出来的饭是暗红色,吃进嗓子有股浓烈的烟味,咽不下去。这半世人生,唯有灾年端的这碗红饭最为酸楚,难以下咽。

圩区食物皆在圩心,破圩或是内涝都淹没掉了,除了圩埂上的树皮,能塞进肚子的藤藤蔓蔓都找不到。那时,圩区的人家孩子喜欢与家有旱地的岗上人家攀亲,儿女间定亲,圩区逢上风调雨顺年份,给岗上未来亲家送些稻谷,而遇到灾年岗上人家匀些山芋干、南瓜与麦麸救济圩区人家。

我二姐与三姐都没上过一天学校,从小跟着父母亲后面下田干农活,从两分工挣起,那时妇女满工分是六分,男劳力是十分工。二姐栽秧又快又好,她若在人下手栽秧,常常能将很多妇女栽“关起来”,落在她后面。二姐在几个姐妹中最为娇气,印象中她从农田干活回家,每到吃午饭端到碗就莫名哭起来,总是以被母亲打一顿收场,筷子都不知道打断多少双。后来有瞎子指点迷津说:认个干妈,就会好起来了。二姐的干妈家就在岗头上,家有旱地,我跟后面沾光偶尔能吃到山芋、南瓜、花生。

乡村一般人家的干亲走走就走丢了,二姐的干妈干爸做人仁义,把二姐当亲闺女待,两家人逢年过节彼此走动。谁家农活忙不过来时,另一家人过去帮忙干活。两家相距有七八里路,来回全靠步走。干妈家有两个女儿,大女儿长我三岁,小女儿大我一岁,跟我二姐一样都是干活好手,极为勤快。

走着走着,有人提议,这干亲把两家的路都走踏实了,知根知底,两家结个亲吧。有媒婆说“女大三,抱金砖”,也有说“女大一,有得吃”。我从上初中开始,便有媒人来提这门亲事,二姐与干妈家的女儿情深义重,她当然站在那边。

图片当年跳出农门的同学到东圩埂看望作者
那时还没有恢复高考,乡下孩子路在何方,没有人告诉我们。只是,我已读过《林海雪原》,少剑波与小白茹的恋爱情节烂熟于心,也渴望如同《水浒传》里的好汉一样,一身本领,替天行道。朦朦胧胧之中,我觉得将来肯定不在东圩埂种田,要到外面学本事干大事。干妈家女儿没有进过校门不识字,光会种地怎么陪我行走天涯海角呢?大丈夫志在四方,焉能不出乡关就老死故里?
定亲的事情因为我的强烈反对,便一直拖着。干妈家大女儿被人说了婆家,小女儿已经拒绝了很多上门说媒的人。一家养女百家求,何况人家姑娘既能干又漂亮,自然说媒的人多。我母亲与姐姐们全都默认了这门亲,连两个妹妹吃了人家的南瓜与花生也跟着起哄,只有父亲听了我诉说后没再逼我。乡下人家父亲的话一言九鼎,父亲在我高考落榜后,卖掉家里一头小猪四处找人,让我复读一年。父亲肩上搭条大手巾赤脚挑着米与被子送我到金牛中学,安顿好住宿,到食堂交了米,临走时犹豫半晌对我说:“就今年再干一年,考不上也不能耽误人家姑娘。”那个姑娘害羞没到我家干过活,我父亲去她家帮过忙,回来跟我母亲嘀咕“活干得没话说。”

我在复读的时光里,自制煤油灯,晚自习灯光熄了,我去宿舍抱来被子,在教室点亮煤油灯复习,直到鸡叫二遍才掩上课本,将三张课桌并到一起,以书枕头,一床被子折半垫盖。校园里早操广播响起时,我抱被子送回宿舍,拿本书去金牛山上早读。我连汉语拼音都不会,英语更是一窍不通,高考已是背水一战,还有那些仗剑天涯的梦想,若是考上大学,便得如了我二姐她们的愿了。

高考那年的正月初四,我还是被二姐、三姐架着去了趟干妈家,说是要给大我一岁的那位姑娘信心,再等待一些时日,便来定亲。我硬着头皮踏上那天的路,路上磨磨唧唧的,几次要折返回来,都被两个姐姐拽住,称“人家等你那么多年,你好歹也要去看人家一下吧。”

那天,乡下人家早饭都吃过了,我们才到干妈家。一家人大喜过望,重新张罗早饭。我心呯呯跳时,忽听人说那姑娘早上去舅舅家拜年了,家里安排人去喊她回来。我连忙阻止,说:“今晚不走了,住一晚上”。众人皆称好。午饭匆匆吃完,我夺路而逃,几个姐姐拉拽也无济于事。开学后,任凭谁来说此事,我都推说一切等高考后再说。那时,我们的班主任王老师已在外面放风:“何显玉今年考不上大学,我王字都倒过来写。”有人说:“王字倒过来不还是王吗?”王老师笑了,“所以肯定能考上啊。”

那年高考揭晓后,我果然名在榜中。我怀揣着父亲给我的五块钱去城里看“大学”长什么模样时,我的一些也考上了的同学却在家忙着“退亲”,一个个闹得不可开交,伤了亲友们的和气,也伤了那些被退亲乡村姑娘的心。

这事儿落入东圩埂的尘埃里几十年了,我参加工作许多年后回东圩埂,还曾打问过那个姑娘的着落。人们大而化之说:“嫁不了你,还嫁不了别人啊?你就别操那份闲心。”说得也是理啊。

这个夏天,我带着在江南山中三年间写的跟我故乡“东圩埂”有关的四十多篇选入《东圩埂纪事》一书的文章,回到生我养我的故乡,浸染故乡的气息,好在纸上重现“东圩埂”。回来听乡亲们闲扯蛋,我时常泪水盈眶。苦难岁月中乡亲们间互助共济,半碗米、二两油、一小袋山芋、两个南瓜,就能救活一个家,几个柿子、桃子、花生传递一份人间温暖…….或许,正是最底层贫民间这种互救与爱心,才让东圩埂上的火种不熄不灭。小人物间彼此靠在一起就是温暖,拼命挣扎、抗争,给后代撑起一片天空,让他们得以走出东圩埂,去了远方,肩负重担,这才酿就希望与未来。

回望我的故乡,自然心怀敬畏与感激。那天晚上,我在人家吃饭闲扯时,二姐找来了。她才从七八公里外集镇帮人家干活回来,早出晚归,自带午饭,一天七十块钱工钱。二姐快七十岁了,那个小她许多的当年干妹妹,也不会轻松到哪去吧。这世间路有千万条,往左向右,哪条路上没有酸楚与艰难呢?我们且行且珍惜。

关于作者: 加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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