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饭后，我放下余华《在细雨中呼喊》，信步去园中走走，看看昨天深挖平整好的几畦菜地。当晚栽上的黄心菜与白菜，这一夜的秋风里，它们迎来迁移后的第一个早晨，该是个什么样子呢？
还未转过墙角，见地上一只黑色小鸟，一动也不动的，眼睛闭着，头歪向了一边。我上前蹲下来，用手抚摸它时身体还是暖暖的，捧起来检查也没见身上有伤。这样清风微拂的早晨，秋风尚未寒冷，这只小鸟怎么就离别人间了呢？
我捧着它，在园子里找锹，觅一处青山埋了它吧。
我入江南山中这些年，亲手掩埋过大大小小的许多小生命，具体多少记不清了。有我收留的流浪狗，有被车撞死的兔子和小猫，天上掉下来的小鸟，还有寒冬死在水里的三只蛤蟆……我与它们都寄生于同一个天地间，初次遇见竟是永别。遇见也是缘分，我能给这些小生命最后的尊严就是埋了它们。
有一天晚上散步回来，路上遇见一只野兔子横卧路中央。我上前蹲在星光下，见它身上的血渐渐将路面润湿了一大片，分明是谁家的车子撞死了它。我回园子里找到锄头，就近路边一高坡上深挖一个坑，将这不幸的兔子放入坑内，头朝太阳升起来的方向，平躺着四肢，莫要再委屈了这可怜的小生命，用土埋葬了。次日，我还未从那种隐隐的淡淡的痛中缓过来劲，一个山里妇女听我妻子说起昨晚的事情，她很是惋惜的说，“怎么当时不喊我呢？多好的一锅好菜啊！”她说这话时，一脸的兴奋，我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。
这个山间早晨，我找到了铁锹，准备再一次掩埋这只弱小的生命时，原本一动也不动的小鸟在我手中挣扎了一下。我忙丢掉铁锹，双手捧起它细瞅。小鸟用残留的神志努力睁开了眼睛，极微弱的目光满是哀怜，仿佛向这个人世间发出最后的求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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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手足无措，最先想到的是给小鸟喂水，它果然喝了我喂的水。不，应该说是我往它嘴巴里灌了口水。我捧着它跑进厨房，居然找不到米饭，昨天的剩饭给狗狗与猫儿吃掉了。煮饭是来不及了，于是，从米缸里抓了点米放桌子上，小鸟没有力气张开嘴。我扒开小鸟的嘴巴，将米粒放进去，它不能吞咽。我稍微再喂一点水，居然下去了几粒米，喂进去的大约有十粒米了。我小时候读过一篇文章，虽然记不清具体内容了，依稀记得一句话“十粒米一条命”。
我不敢再喂它多食，让它趴在桌子上，轻轻地抚摸着它。将我的体温传递给它，希望唤醒它残存的神志，激发起它的求生欲望，重生过来。
这样的事情是有先例的。
去年，也是深秋，我们散步时看见一只四肢短小的小黄狗在草丛间觅食，便回家送来吃的。小家伙头也不抬吃光了，一双大眼睛看着我们。后来再去那片草丛边，它不在原处了，可能去别处觅食了。没几天，这只小黄狗蹲在我院子门口，一双大眼睛看着我们，不叫也不动，眼神里没有乞求的样子。我们还是喂些米饭，里面拌了些汤
后来，它就成了我们家的动物成员，我们给它取名小柱子。与别的狗狗不同的是，小柱子跟外面的任何一条狗都能在一面之缘间，混得斯熟，就连跟我家狗司令阳阳的仇家也能玩一块儿。有时真替它惋惜，此生若是投胎为人，考个大学读书，做个外交人员，兴许能做出不少益事。
小柱子遭遇大难在今年阳春三月，早晨我去公路边搭顺风车回城，它一直陪着我，撵也不肯走。当天晚上，妻子打电话说，小柱子还没有回家。我宽慰她，小柱或许贪玩呢，它有野外生存经验，不会有事的。直到三天后，我回山里，小柱子仍旧没有回家。我们四处寻找，附近条条大路小道上，都有我们呼唤声在回响。
找到第七天，我们只能寄希望于这个可爱的小家伙是被进山朝香的好心人带走了，愿它与收留它的人都好。只是，我们翻看到小柱子照片时，仍止不住地叹息：我们缘分太浅，来不及多陪伴些光阴。
小柱子失联的第十三天黎明前，寂静的山间我听见一阵类似婴儿的啼哭声，很弱很弱。我心有些慌张，附近好心人有往我门口丢猫丢狗的，这莫不是送来一个新生婴儿吧？妻子回城去了，我独自起床去门口察看，竟然是小柱子。它两条后腿萎缩不能动，靠两条前腿爬回来的。我抱在怀里摸它的身体：皮包着骨头。我的眼泪就落了下来。小家伙准是掉进什么坑里了，腿太短爬不出来，那几天前面有挖掘机在施工，大概是扒掉了它重生的坎儿。
我用肉末煮稀粥，让小柱子少吃多餐，直到它能拉出屎粑粑来，才放心让它多吃一点稀的。原本粗粗壮壮的两条后腿萎缩得又细又不能动弹。那些天里，我经常捏摸它的身体，按摩它的两条后腿。半个月后，有一天它冲我“呼”了几声。我大喜过望，后腿有疼痛感，这就有重新站起来的希望。现在小柱子除了右后腿有点瘸，又恢复了往日可爱的样子。
这样的清晨，这只小鸟若是能同小柱子一样吃点、喝点，同样就有希望活下来。我把小鸟放在墙头上，用酒瓶挡住，莫让它掉落下地。或许它熟悉的环境气氛里，能有种本能的苏醒。小鸟真的试着站起身来，慢慢地转了小半个圈，挣扎中头抬不起来，只是努力又睁开眼睛，眼睛里弱弱的光亮随着身子的轻微转动，看了小半个圈里的世界模样。我正为之惊喜之际，小鸟忽然一头栽倒在墙头上。急切下，我伸手捧起它时，它的眼睛慢慢闭上了，身体也渐渐凉了下来。
小鸟半站起身时，它可能用生命最后的一丝丝力气，睁开眼睛，再看一眼这个世界，记住这世界的模样。也或许是在等候九华峰上一缕阳光照暖身体，好承受孤独的生命返程中那段黑暗无助。
这个美好的晨光里，我早晨还跟余华“在细雨中呼喊”，感知人世间的悲苦，感悟短暂人生如何珍惜哪怕是片刻的美好。这会儿，我默立这段墙头下，我与这只小鸟遇见即是永别，我连给它取个名字的功夫也没有。我能做的，就是寻得一个干净的地方，挖一个坑，铺些草，将其掩埋了。我会抓一把米放在它身旁，尽可能给它最后的尊严与体面。
小鸟是可怜的，生时，未必如我们；死后，不会比我们差。
我今埋它于这片青山绿水间，将来谁埋我们于哪里？可能连个道别的机会都不曾有，只有一只火炉把我们变成灰，撮几把灰给我们的后人，慌称那就是我们的余烬。若是“埋”了这几把并非己身的灰烬，还要给后人增加几万、几十万、上百万元的冤枉债。
